儿时有仪式感。
月到中秋。葡萄架下,桌子上一盘盘摆着苹果,鸭梨,大枣,葡萄。
正中是一盘月饼。
月光穿过葡萄叶。
照在桌子上、地上。衣服。面容。
中秋的月亮,莹彻光灿,万物生动。
葡萄叶为她铺垫出虚实、强弱、明暗、透露的关系。
苹果是黄元帅,香气扑鼻。
大枣通体莹润饱满。
肥鸭梨青绿呆萌。
紫红色玫瑰香葡萄,月光沿着密密实实的葡萄边缘勾出光晕。
葡萄是下午现摘的。爸爸仰着头,手拿剪刀。左手托住葡萄,右手齐着葡萄根部剪下。尽量不伤叶柄和藤蔓。
奶奶穿白色府绸上衣,月光洒在她的头发上。奶奶只梳一种发型,短发,头发别在耳后。爸爸穿灰色长裤,清瘦。妈妈烫头发,穿碎花翻领衬衫。姐姐戴眼镜,梳马尾辫。弟弟小时候长的好看,人见人爱。
那时的月饼是提浆的。
饼皮用糖浆和面。当时的蔗糖精制程度不高,熬制糖浆时,需加入蛋白液,边熬制边提取糖浆中的杂质,故名“提浆”。现在的白砂糖品质纯净,已无须提浆。
提浆月饼馅料主要有冰糖、青丝、红丝、玫瑰、青梅等。
这个就是青红丝。由橘皮、胡萝卜丝、木瓜、萝卜等切丝晾晒加工而成,经过染色,红的红,青的青,看起来十分有食欲。
制作工艺是这样的:将原料清洗干净,切成细丝,用加盐的石灰水浸泡两三天,使丝条变硬且不易腐烂,同时也将丝条原有味道去除。晾干后,再用红绿颜色染色,就制成了青红丝的半成品。最后用白糖搅拌,青红丝就做成了。
青红丝入口有一定的韧性,甜甜的,但是我却超级不喜欢。味道古怪,不明所以。属于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食品,虽不喜欢却怀有复杂的感情。
毕业分北京,第一次吃稻香村月饼。
惊艳。饼皮软,糯,油润。入口化。
蛋黄。莲蓉。枣泥。细腻入骨。
甜度适中,极大的满足感。
2003年非典之后,爸妈和奶奶到北京和我们团聚。住在姐姐家。
中秋之夜,全家团聚。爸爸买菜,姐夫做饭。他做饭超级好吃,又快又丰盛。姐夫抽着烟,唱着歌,系着围裙,谈笑间满桌美酒佳肴。姐夫做的菜很暖心,家的味道。
饭后上水果。妈妈把稻香村的月饼每种切四瓣儿,油润的蛋黄,白糯的莲蓉,缤纷的五仁儿,紫红的枣泥,大家各取所需。
有一次,中秋和国庆连着放假。不知谁提议去天安门看看。于是全家兴致勃勃地出发了。广场上人山人海,花团锦簇。姐姐的孩子那时刚上小学,我们把他抱起来照相。在镜头里,他双手捧着月亮,笑得开心极了。奶奶穿蓝色布衫,眼神生动,我搂着她。
从姐姐家回来,我和板凳开车回家。在车上,我们接龙关于月亮的诗词,回到家依然欲罢不能。两个人在露台上泡一壶茶,对着月亮继续接龙。
月华曼妙。露台沐在一片雪白的流光中。
2010年,花花上幼儿园。
我们搬家到西边,和父母一个小区。
中秋节,照例全家团聚。
佛台供着观音。月饼、瓜果。奶奶点上香,嘴里念念有词。
阳台朝南,大落地窗。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升高。
月饼碟里有一种不常见的形状。
其貌不扬。
我妈掰了一块,露出里面的融溶状冰糖。我鬼使神差地尝了一块,嗯,一种奇异的童年味觉被唤醒了。
颗粒感的冰糖,混着麻油的香气,在嘴里慢慢融化,花生仁儿,核桃仁儿,有点硬硬的青梅,连一向不喜欢的青红丝都有一些亲切感,当然青红丝的比例已经低到若有若无之间了。麻油的香已经渗进皮里,一种熟稔怀念的味道。一如当年第一次吃到稻香村的惊喜。只是,这一次主角换成了小时候的胡麻油月饼。
稻香村的油是看不见的油腻,完全和面粉水乳交融。吃起来不觉得油,但吃多了会不舒服。胡麻油的油是诚朴地完全浮在表面,吃完手上会有一层油,但这些油不会藏在暗处,吃的时候香极了,一口一口地慢慢滋养着灵魂,吃完并不会不舒服。
妈妈以前的同事,苏大夫素阿姨前几天来看望,带来了家乡的月饼。
这才想起来,以前我们吃两种月饼,一种是提浆的,一种是麻油的。
提浆月饼容易造型,我们常吃的是一种兔爷形状。比稻香村的苏式、广式月饼皮厚,硬。
中秋节第二天,奶奶给我们准备了带去学校的早点。小小的红色网兜,里面有一只鸭梨、一个提浆兔子月饼。
结果早自习的时候,老师发脾气。你们都带月饼了吧?都是家里的宝儿是吧?把你们的月饼都拿到讲台上来。
讲台上堆满了战利品。我们又想笑,又有点难过。
老师发泄嘲讽够了,让我们自己认领月饼。
那时候我姥爷正好来看我妈,他听说了,笑道:你们老师真厉害!哈哈哈。
李老师。从北京铁路小学调来的。我们懵懂的童年,让她操碎了心吧。
我四年级时搬家,离开了那个有葡萄架的院子。
新家有一个更大的院子,几乎是原来的四倍。
葡萄却在移植的过程中死掉了。后来又种过一棵葡萄,也并不成功。
关于葡萄架的记忆也就留在那个小院子了。最多的一年,葡萄结了两百斤,我们把剪下的葡萄送给很多邻居。余下的放在菜窖保存,可以一直吃到过年。
2013年,花花上小学,我们离开了父母的小区,搬到东边去住。
上幼儿园的时候,奶奶每天早上跑到楼下的广场上,一边活动一边等我们。每天都想看见我们。
我抱着孩子走过小区广场,花花眼尖,老远就指着,太太!
太太走过来,摸摸孩子的小脸,时间从容的时候,还从我身上下来,和太太抱抱。
太太每天在路口等着我们。风雨无阻。她身体很好,从不生病。
从冬天到春天,从夏天到秋天。我们经常迟到,她就说:今天又晚了。
我不爱听。迟到就迟到。
有时候下了雪,她就在玻璃门里张望,看我们出来,她便跑出来。怕她滑倒,让她下雪就别出来了,反正每天晚上都回去吃饭。她哼哈两下,继续我行我素。
我们准备去东边上小学,告诉她的时候,她嗒然若失,俺早勤(早起)看不见你们了。又自我安慰,上学是好事儿,俺懂的。我们每星期回来一次,你想花,我们随时回来。
我们每周回家一次,走的时候,她会一直站在落地窗前看着。来的时候也是,站在窗前守着千帆。
后来她说,你们走的时候,伸出车窗跟我摆摆手儿,我就知道是你们啦。太黑,我看不清哪是你们的车。她眼睛很好,我家住15楼,她看见我们招手,就可以放心地回房休息了。
在我的记忆中,自从家人来北京,我几乎每一个中秋节都是在家里过的。有一次和花花奶奶一家吃晚饭,还又跑回家看了看奶奶。我会拉着奶奶的手,带她看看月亮。她一直是很淡然的表情,也很满足。
幸福都是稀松平常的。
奶奶,想你,中秋快乐。
作者为北京市东城作家协会会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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